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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古籍馆惊魂:书匣中的恐怖存在指尖下的纸张粗糙而脆弱,带着一种近乎腐朽的甜腻气息。这是宋刻孤本《地渊志》的残页,饱经水浸虫蛀,墨迹洇散得如同垂死者眼底的阴翳。我屏住呼吸,用极细的狼毫小楷笔,蘸着特制的胶矾水,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几乎断裂的纸缝行走。古籍修复室特有的气味包裹着我——陈年旧纸的尘埃味、墨锭的清苦、还有一丝防腐药水的冷冽。窗外城市傍晚的喧嚣被厚重的隔音玻璃过滤,只剩下模糊的嗡鸣,如同遥远的海潮。寂静是我的领域,也是我的囚笼。因为我听得见它们——那些被时间囚禁在字里行间的絮语。它们并非清晰的话语,更像是一缕缕消散的叹息,或是一阵骤然掠过心头的寒意。当指尖触及那些古老的墨痕时,书写者残留的意念碎片便会悄然渗入。喜悦、悲戚、狂怒……像沉入水底的微光碎片,在我意识的深潭里旋转、明灭。大多数时候,它们微弱得如同幻觉,我早已学会将它们视作工作的背景噪音,一种特殊的“职业病”。然而,当我的指腹轻轻拂过《地渊志》第七卷末尾那片模糊区域时,一股冰冷粘稠的恐惧,如同无数条细小的冰蛇,猝不及防地顺着指尖猛地窜入!那感觉如此真实,几乎让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视野骤然扭曲。不再是明亮的修复台灯光,而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浓烈的土腥和铁锈般的血腥。一个声音,不,更像是一种濒死的意念,直接在我颅腔深处炸开,带着撕裂灵魂的惊惶:“封……死它……不能开……千万……不能……”那意念如同被活活掐断的呜咽,戛然而止。紧随其后的,是某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深渊巨口的庞大吸力!我的意识像风中残烛,几乎要被这无形的漩涡彻底扯碎、吞噬!“呃啊!”我猛地抽回手,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撞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眼前修复室熟悉的景象剧烈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稳定下来。台灯的光晕下,那片被我触碰过的纸页区域,墨色似乎比别处更加幽深。就在那洇散的墨迹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之前被污损掩盖的符号,正清晰地浮现出来——一个由三道扭曲弧线构成的、宛如向内塌陷的漩涡之眼。我死死盯着那个符号,指尖残留的冰冷恐惧感挥之不去。那是什么?书写者在最后时刻,究竟遭遇了什么?那扇“不能开”的门,又通向何处?“小林?没事吧?”隔壁工位的老赵探过头,花镜滑到鼻梁上,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关切,“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低血糖了?”“没……没事,赵师傅。”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发飘,“就是……就是有点累着了,刚才有点头晕。”我下意识地将那页残稿小心翼翼地用无酸纸覆盖起来,仿佛盖住一块烧红的炭。那个漩涡符号,像一只冰冷的眼睛,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一夜无眠。黑暗中,那个来自纸页深处的绝望意念——“不能开”——反复回荡,与那漩涡符号的冰冷形象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低语,在我意识的边缘萦绕不去。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隔着厚重的书页和悠长的岁月,在黑暗中无声地窥伺。第二节第二天,古籍馆里弥漫着一种暴雨将至前的沉闷。窗外天色灰白,压得很低。我强迫自己埋首于另一册明代的舆图集,试图用繁琐的勾描和拼接来驱散那盘踞心头的寒意。然而,指尖下那些描绘山川河流的墨线,却总是不自觉地幻化成那个扭曲的漩涡符号。“请问,林砚老师在吗?”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修复区门口响起。我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他身形高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式中山装,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脸孔瘦削得像刀削斧劈,颧骨高高凸起,面色是一种缺乏血气的蜡黄。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眼白浑浊泛黄,瞳孔却异常漆黑,深不见底,像两口废弃的古井,没有丝毫活气。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如同早已锁定了目标。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起。这双眼睛……它们不像在“看”,更像在……“汲取”。“我就是。”我站起身,尽量让声音平稳。男人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他没说话,只是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同样陈旧、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物件。那是一只匣子。材质非金非玉,呈现出一种历经漫长时光沉淀后的幽深青黑,表面布满细密的、如同水波般流动的蚀刻纹路。匣体方正,棱角却异常圆润,仿佛被无形的岁月之河冲刷了千万年。匣盖严丝合缝,找不到任何锁扣或开启的痕迹,浑然一体。而就在匣盖的正中央,清晰地刻着一个符号。三道扭曲的弧线,向内塌陷,形成一个冰冷的漩涡之眼。和《地渊志》残页上浮现的那个符号,一模一样!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修复室里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冰冷,连窗外微弱的光线都似乎黯淡了几分。“吴先生。”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费力地挤出来,“这东西,只有你能‘读’。”他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那里面没有任何请求或商量的意味,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打开它。现在。”寒意不再是顺着脊椎爬升,而是瞬间冻结了我四肢百骸的血液。那青铜书匣静静地躺在修复台上,幽暗的表面映着我苍白扭曲的脸。匣盖中央的漩涡符号,像一只真正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带着一种古老而冰冷的恶意。“吴先生?”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这……这东西我不认识。古籍修复有严格的规程,来历不明的文物,我们无权处理,需要上报……”“规程?”自称姓吴的男人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牵动着蜡黄脸上深刻的纹路,形成一个极其怪异的、毫无温度的表情。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滑行,“你昨夜‘读’到的,是规程吗?那本书里的东西……它在等钥匙。你就是那把钥匙。”他浑浊的眼珠死死锁定我,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弥漫开来,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修复室温暖的灯光似乎都在这股压力下变得摇曳不定。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中山装下那具看似枯瘦的身体里,潜藏着某种非人的、冰冷的力量。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衬衫。他知道!他不仅知道《地渊志》的异样,更知道我昨夜那场恐怖的“触知”!恐惧攫住了我,但更深处,一种被彻底看穿、如同赤身裸体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的羞耻和愤怒猛地蹿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工具架上,金属镊子和竹刀发出哗啦一阵乱响,“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报警了!”“报警?”吴先生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砂石摩擦的嗤笑。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地挤压着我的胸腔。他浑浊的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东西极其短暂地闪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你听到它的呼唤了,林砚。”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催眠般的穿透力,直接钻进我的脑海深处,压过了我狂乱的心跳,“它等得太久,太饿了。那本书是门,这匣子……是钥匙孔。而你的手,是唯一的钥匙。打开它,或者……”他顿了顿,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比任何狰狞的威胁都更令人胆寒,“……让整个古籍馆,为你的犹豫陪葬?”陪葬!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神经上。昨夜《地渊志》残页传来的、那无数被黑暗吞噬的绝望意念,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入脑海。那书写者最后撕裂灵魂的警告——“不能开”——与眼前这冰冷的威胁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拉扯。我死死盯着那个漩涡符号,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修复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老赵工位传来的、他熟睡时轻微的鼾声。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我能感觉到吴先生那非人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入我的皮肤,刺探着我每一丝恐惧的波动。逃?这念头一闪而过。但那双浑浊眼睛里的冰冷意志告诉我,任何试图逃离的举动,都可能立刻引爆他口中那可怕的“陪葬”。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我死死盯着修复台上那只青铜书匣,幽暗的漩涡之眼仿佛活了过来,在灯下流转着诡异的微光。吴先生浑浊的瞳孔里,那抹一闪而逝的暗红如同烙印,灼烧着我的神经。古籍馆……陪葬……老赵那安稳的鼾声此刻听起来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好……”这个字从我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开。”我必须开。为了老赵,为了这座承载着无数文明碎片的古籍馆。那书写者的警告是深渊的咆哮,而这吴先生的威胁,则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我没有选择。我缓缓伸出右手,指尖冰凉,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尖离那冰冷的青铜匣面越来越近。修复室顶灯的光线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扭曲、吸收,在我伸出的手上投下浓重而摇曳的阴影。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吴先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我的后背上。就在我的食指指尖即将触碰到匣盖中央那个漩涡符号的刹那——嗡!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吸力,如同苏醒的深海巨兽张开了无形的巨口,猛地从指尖接触点爆发!那不是物理的力量,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拖拽!我的意识像一片卷入漩涡的落叶,瞬间被一股狂暴的、混乱的意念洪流狠狠攫住!无数破碎的、充满极致痛苦的嘶嚎!粘稠如实质的绝望!还有那庞大到令人灵魂崩解的……饥饿感!“呃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冲出!眼前骤然陷入一片纯粹的、令人疯狂的黑暗!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踉跄,撞翻了身后的工具架!各种修复工具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然而,我的手指,却像被焊死在了那个冰冷的漩涡符号上!一股沛然莫御的、源自书匣本身的力量,死死地吸住了它!“嗬……嗬……”吴先生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他那蜡黄的脸上,此刻竟浮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扭曲表情,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书匣,里面翻涌着贪婪与一种病态的满足。喀…嚓……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金属断裂声,从青铜书匣内部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古老封印,正在被强行崩解!书匣表面那些原本只是静态蚀刻的水波状纹路,骤然间如同活物般流动起来!幽暗的青黑色光芒,如同粘稠的墨汁,从纹路深处汩汩涌出!那光芒并不向外扩散,反而如同有生命般,沿着地面、墙壁、甚至空气本身,疯狂地向上蔓延、攀爬!光芒所过之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隆——!整个古籍馆大楼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摇晃!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灯管疯狂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哀鸣!“怎么回事?!”老赵被这突如其来的剧震惊醒,惊恐地抬起头,花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他的疑问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彻底掐断。修复室那排排承载着千年智慧的高大楠木书架,在幽暗青光的侵蚀下,正发生着恐怖至极的畸变!原本光滑的木质表面,如同被强酸腐蚀般迅速变得粗糙、扭曲、开裂!深褐色的木纹疯狂地增生、虬结,化作惨白的、带着骨节凸起的巨大肋骨形状!书架顶部向上延伸,刺破天花板,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扭曲成巨大的、带着腐朽孔洞的脊椎骨!无数细小的、如同指骨般的枝杈从“肋骨”缝隙中疯狂钻出,扭曲缠绕,发出密集的“噼啪”爆响!仅仅几个呼吸之间,整个修复室,连同外面目力所及的阅览大厅,已经彻底沦为一片由巨大、惨白、散发着浓烈腐朽气息的骸骨构成的恐怖森林!那些原本承载着墨香的书卷,此刻如同枯死的藤蔓,或是被碾碎的虫蜕,零落散挂在狰狞的骨刺之间!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阴风,裹挟着浓烈的尸尘气息,在这片骸骨森林中呼啸盘旋!“鬼……鬼啊!”老赵发出一声魂飞魄散的尖叫,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瘫倒在扭曲的“骨”桌旁。吴先生却对周遭这地狱般的景象视若无睹。他枯瘦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蜡黄的脸扭曲着,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悬浮在修复台上空的青铜书匣。匣盖已然洞开。一股远比之前浓烈百倍、仿佛亿万怨魂被碾碎后提炼出的、令人作呕的腐败与绝望混合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黑色浓烟,从匣内汹涌喷出!在那翻滚的、粘稠如墨的黑暗中心,一点猩红的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迅速扩大、凝聚,最终形成了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燃烧着纯粹毁灭欲望的猩红眼瞳!它悬停在半空,冰冷的视线缓缓扫过这片由书架异化而成的骸骨森林。目光所及之处,那些惨白的“骸骨”表面竟迅速渗出暗红色的、如同凝结血液般的粘稠物质!当那猩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最终落到我身上时——嗡!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威压,如同崩塌的山岳,轰然降临!时间、空间、连同我的思维,都在这目光下被瞬间冻结!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灵魂深处传来被亿万根冰针刺穿的剧痛!那猩红眼瞳中倒映出的,不是我惊恐扭曲的脸,而是一个渺小的、正在被无形的力量寸寸碾碎、剥离的……食物残渣!“呃……”喉咙里只能挤出濒死的嗬嗬声。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彻底浸透了我的骨髓。就在这时,一股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力量,从我紧贴着冰冷地面的左手掌心传来——是那块我常年佩戴、磨得温润的墨玉镇纸!它紧贴着我掌心的生命线,此刻竟散发出微弱却清晰的暖意!这股暖意如同投入冰海的火种,瞬间引燃了我体内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嗬啊——!”我用尽灵魂深处所有的力量,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身体被那猩红的注视压得几乎要爆裂开,但我借着那墨玉镇纸传来的微弱支撑,猛地向侧面翻滚!轰!一股无形的、带着硫磺焦臭气息的灼热冲击波,狠狠砸在我前一秒所在的位置!地面那由木地板异化而成的惨白“骨片”,瞬间被烧蚀出一个冒着黑烟的深坑!逃!必须逃出去!这个念头成了支撑我残破意识的唯一支柱。我手脚并用,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在狰狞的骸骨巨柱之间疯狂爬行。头顶是那巨大猩红眼瞳缓慢的移动,每一次眼珠的转动,都带来一次毁灭性的精神冲击和物理灼烧!身后不断传来书架骸骨被熔毁的轰响和崩塌声!冰冷的骸骨碎片划破了我的手臂、脸颊,温热的血流出来,立刻被空气中弥漫的阴冷尸气冻结。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老赵昏倒的位置,只能拼命向前。那通往地下珍本库的厚重防火门,此刻被几根巨大、扭曲的“脊椎骨”死死卡住,门缝里透出里面更加浓郁的、翻涌的黑暗。唯一的生路,只有古籍馆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铜钉的橡木大门!它就在前方,在骸骨森林的尽头!猩红的毁灭目光再次扫来!我猛地扑倒在一根粗大的“肋骨”后面!轰!身后一根扭曲的骨柱被拦腰熔断,上半截带着燃烧的黑色火焰轰然倒塌!灼热的气浪和飞溅的骨渣如同弹片般袭来!我连滚带爬地冲出遮蔽物,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浓重的焦臭。那扇门!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它就在眼前不到十米的地方!猩红的目光再次锁定了我!巨大的死亡阴影瞬间笼罩!没有时间了!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用尽全身的力气,合身撞向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砰——!!!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肩胛骨传来清晰的碎裂声,剧痛几乎让我瞬间昏厥!但大门,终于被我撞开了一道缝隙!外面清冷的、带着雨后潮湿泥土气息的空气,如同救命的甘泉,猛地灌了进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像一滩烂泥,从那道狭窄的门缝里拼命地挤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古籍馆门廊冰冷粗糙的花岗岩台阶上!“嗬……嗬……”我瘫在台阶上,如同离水的鱼,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撕心裂肺的咳嗽。肩头的剧痛如同烈火灼烧,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断裂的骨头。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血水,糊满了我的脸。我挣扎着抬起头,望向身后那扇被我撞开的橡木大门。门内,是翻滚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浓稠黑暗。巨大的猩红眼瞳在黑暗中缓缓转动,冰冷地注视着门外的世界。骸骨森林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败与绝望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弥漫出来,污染着门外清冷的空气。出来了……我逃出来了……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然而,就在我试图支撑起身体,远离这扇地狱之门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古籍馆古老厚重的青砖外墙。靠近地面的几块青砖缝隙里,正无声无息地渗出一种粘稠的、如同沥青般的漆黑液体。那液体极其缓慢地流淌着,在雨水冲刷下蜿蜒出诡异的痕迹,散发着一种与门内黑暗同源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冰冷与死寂。第二篇 细胞里的青铜祭福尔马林那辛辣、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是病理科永恒的底色。它像一层黏稠厚重的膜,严严实实地覆盖着每一寸空气,包裹着冰冷的器械、不锈钢台面,也包裹着林简自己。十点档的肥皂剧在值班室的小电视里嗡嗡作响,空洞的笑声徒劳地撞击着这片死寂的领地,显得格格不入而又荒谬。林简坐在显微镜前,眼前的玻片承载着一片来自肝脏的切片,常规得近乎乏味。她微微转动微调旋钮,视野里,肝细胞们排列整齐,带着福尔马林浸润后的苍白,沉默地履行着它们作为证据的职责。没有人知道,林简的世界远比这方寸玻片下的景象复杂、离奇得多。她的秘密深藏于瞳孔之后——当她的视线穿透物镜,抵达细胞的微观王国时,偶尔,极其偶尔地,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细胞核内,会渗出一些并非染色剂赋予的“颜色”。那是记忆。是死者细胞深处烙印下的、最强烈也最绝望的生命瞬间。它们如同褪色的、信号不稳的老旧录像带画面,无声无息地在她的精神视野里闪回、播放。大部分时候,这些“影像”是模糊的碎片:车祸前刺眼的车灯白光,手术台上无影灯冰冷的光晕,甚至只是临终前紧握的亲人手指的触感残留。混乱,缺乏逻辑,如同意识流里漂浮的垃圾。林简早已学会将它们屏蔽,如同呼吸般自然地将这些不该存在的噪音过滤掉,专注于细胞本身的形态、结构、病变痕迹。那是她赖以生存的专业壁垒,隔绝着另一个维度飘来的阴风。直到今晚。那具遗体被推进来时,裹尸袋拉链发出的声音都带着一种异常的滞涩感,仿佛金属齿扣在抗拒着某种不祥的接触。袋子拉下,露出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泛着奇异的青紫。他双目圆睁,瞳孔扩散到极限,凝固着一种纯粹的、被瞬间抽走灵魂的惊骇。这表情本身已足够触目惊心。但当林简的目光落在他敞开的胸腔时,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冻僵了她的指尖。胸腔里空空荡荡。心脏,那颗维系生命搏动的核心器官,消失了。不是被摘除,不是被破坏,是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一个光滑得不可思议的空腔,包裹着其他完好无损的器官。没有切割的痕迹,没有撕裂的创口,没有一丝一毫暴力闯入的证据。那空腔本身,就是最诡异、最无法解释的伤痕。解剖室冰冷的无影灯光倾泻下来,在那空腔边缘投下锐利而深邃的阴影,更衬得那虚无之地幽深得如同宇宙黑洞。林简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翻涌的不适,但那浓烈的福尔马林混合着新鲜组织特有的、铁锈般的血腥气,几乎令她窒息。她强迫自己戴上手套,拿起手术刀和镊子,走向那具被未知力量掏空了一部分的躯体。切割,取样,封装。她的动作机械而精准,是多年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她取下了肺部边缘一小块组织,放入装着福尔马林的容器。标签上,她写下冰冷的编号:P-073。深夜的病理科,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和福尔马林无声的渗透。林简将P-073的切片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显微镜载物台上。她俯下身,冰冷的金属眼罩贴合着眼眶,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光线。右眼贴近目镜,左手习惯性地搭在微调旋钮上。视野清晰起来,福尔马林固定后的肺泡结构呈现出一种失血的灰白。她开始移动载物台,目光在放大的细胞世界里巡弋。起初,一切正常。肺泡壁,毛细血管……结构清晰。然后,毫无征兆地,视野猛地一暗!并非显微镜光源熄灭,而是她的精神视野骤然被一股强大而蛮横的力量攫取、拖拽!灰白的细胞结构瞬间扭曲、融化,被一片急速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彻底吞噬!眩晕感猛烈袭来,林简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片被卷入飓风的叶子,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吸了进去!耳畔似乎响起了亿万亡魂在深渊尽头被强行扭曲、压抑、最终化为混沌轰鸣的嘶吼:“归……源……寂……灭……”这意念沉重得如同万钧巨石,狠狠砸在她的思维上,几乎要将她的脑髓碾碎!冰冷、粘稠、带着吞噬一切的原始饥饿感!眼前的黑暗漩涡中心,一点幽绿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墓穴深处飘摇的鬼火。光芒迅速扩散、凝聚,勾勒出一个极其古老、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铜祭坛轮廓!祭坛巨大,形制狞厉,表面布满了扭曲盘绕、非人非兽的诡异浮雕。祭坛之上,并非供奉着神像或牺牲,而是……一具悬浮着的、被厚重青铜棺椁严密包裹的物体!棺椁表面同样爬满了痛苦挣扎的浮雕人形,仿佛被永生永世禁锢在冰冷的金属之中。祭坛下方,黑压压跪伏着无数人影,如同蝼蚁。他们姿态僵硬,头颅深深埋下,身体因极致的恐惧或狂热而剧烈颤抖。林简的“视角”猛地拉近,聚焦在一个跪在最前排的年轻男人身上。他的脸!正是解剖台上那个胸腔空荡的年轻人!他脸上凝固的惊骇,与此刻躺在冰冷不锈钢台上的表情如出一辙!在年轻人身侧,一个穿着古老祭司服饰、面容模糊不清的人影高高举起了手中奇异的青铜短杖。杖头并非宝石,而是一只极度抽象化的眼睛,瞳孔处是一个螺旋向内的、仿佛能吸走灵魂的漩涡!短杖带着毁灭的气息,狠狠挥落!“不——!”年轻人发出一声无声的、撕裂灵魂的呐喊。画面陡然爆裂!林简的精神视野被一片刺眼的血光彻底淹没!那血光如此粘稠,如此炽热,仿佛熔化的青铜直接浇灌在她的灵魂上!伴随着难以想象的剧痛和生命被强行剥离的虚无感!“呃啊——!”林简猛地向后弹开,后脑勺重重撞在冰冷的显微镜筒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她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像逃离什么致命的瘟疫,手脚并用地推开凳子,踉跄着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器械柜上,才勉强停下。她死死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与古老铜锈的幻象气味,似乎还残留在她的鼻腔深处。她惊恐地望向解剖台的方向,仿佛那具失去心脏的遗体随时会坐起来,用那双凝固着惊骇的、空洞的眼睛看向她。过了不知多久,剧烈的心跳才稍稍平复。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她颤抖的手背上。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带着福尔马林气味的空气,试图找回一点现实感。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重新投向显微镜。视野里,那片肺组织切片静静地躺在玻片上,灰白的肺泡结构清晰依旧。刚才那惊心动魄、如同地狱绘卷般的“影像”,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解剖台上,年轻男人的胸腔空腔在无影灯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林简的目光扫过那片虚无,一个微弱的反光点突然刺入她的眼帘——就在靠近脊柱边缘、那片光滑空腔的最深处,紧贴着肋骨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极小的,金属质感的碎片,半嵌在组织里。她刚才心神巨震之下,竟然没有发现。林简的心脏再次不规律地搏动起来,喉咙发干。她强忍着再次靠近的恐惧,重新戴上手套,拿起最精细的镊子和探针。她的动作异常缓慢,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镊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光滑得诡异的空腔,避开周围脆弱的组织,轻轻触碰那个异物。触感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她屏住呼吸,用镊子极其轻柔地夹住它,一点一点地,将它从那片承载着无尽诡异的空腔中取了出来。将它置于强光灯下,林简的呼吸几乎停滞。碎片只有小指甲盖大小,边缘锐利而不规则,像是从某个更大的整体上崩裂下来的。材质是某种极其古老的青铜,表面覆盖着一层浓重的、仿佛沉淀了千年血污的暗绿色铜锈。然而,就在这斑驳的铜绿之下,隐隐透出极其细微、虬结扭曲的纹路线条。那纹路的风格……与她在“影像”中看到的青铜祭坛、那祭司手中短杖顶端的漩涡之眼,如出一辙!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战栗瞬间攫住了她。这碎片……是那个仪式的残留物?是导致他心脏消失的媒介?它为什么还在这里?她立刻拿起手机,指尖因为冰冷和紧张而有些僵硬。屏幕上微弱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她找到主任的号码,拨了过去。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无人接听。她又拨了一次,结果依旧。主任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不行,这东西太邪门,不能留在这里。林简果断地找来一个全新的、厚实的无菌标本袋。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冰冷刺骨的青铜碎片放入袋中,封好口,然后快步走向走廊尽头那个存放特殊生物样本的冷藏柜。厚重的金属门打开,一股更甚于科室的寒气扑面而来。她将标本袋塞进最里面的角落,如同封印一个潘多拉魔盒。关上门,落锁,金属插销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格外刺耳。做完这一切,林简背靠着冰冷的冷藏柜门,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值班室,瘫倒在椅子里。小电视里还在播放着无聊的综艺,夸张的笑声此刻听来空洞得令人心慌。她关掉电视,世界瞬间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她需要一点真实的东西来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她拿起桌上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里面是早已冷透的咖啡。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清醒。她下意识地再次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她的眼。凌晨三点十七分。这个时间点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虚假平静。她猛地想起什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再次点开通话记录,找到主任的名字,按下了重拨键。听筒紧贴着耳朵,里面传来的不再是等待音,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断断续续的电子忙音!尖锐,失真,仿佛信号在穿过一片充满干扰的死亡区域。这声音……她只在一次野外通讯彻底中断时听到过类似的回响。一股寒意再次顺着脊椎爬升。主任……到底在哪里?就在这时——“呜哇……呜哇……”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婴儿啼哭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病理科厚重的隔音门,幽幽地飘了进来!哭声断断续续,带着初生婴孩特有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尖锐和无力感。它来自……走廊尽头!正是冷藏柜的方向!林简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僵在椅子上,连呼吸都停滞了。凌晨三点的医院病理科,哪来的婴儿?更恐怖的是,几乎与这哭声同步,另一种声音交织了进来!“铛……嗡……”那是……青铜编钟的声音!古老、沉重、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余韵。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空荡的回廊上,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节奏缓慢,庄重,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诡异和死寂。仿佛来自千年墓穴深处的祭祀回音!婴儿的啼哭,古老编钟的鸣响……两种本应处于时空两端的、绝不可能交织的声音,此刻却在这条通往死亡与标本的走廊里,诡异地、和谐地共鸣着!如同地狱深处奏响的安魂曲!林简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桌上的马克杯。冰冷的咖啡泼洒出来,浸湿了她的白大褂下摆,她却浑然不觉。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冷藏柜!那块青铜碎片!她冲出值班室的门,站在走廊的入口。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大脑一片空白。那条她每天要走上无数遍的、铺着浅灰色防滑地胶、两侧是米白色墙面的笔直走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大、幽深、看不到尽头的……青铜甬道!两侧的墙壁不再是医院冰冷的涂料,而是厚重、古老、覆盖着浓重暗绿色铜锈的青铜巨壁!墙壁表面不再是光滑的,而是布满了无数扭曲盘绕、痛苦挣扎的浮雕人形!那些浮雕的面孔扭曲变形,嘴巴无声地张大,仿佛承受着永恒的酷刑,正是她曾在“影像”中瞥见过的恐怖纹饰!头顶的天花板也消失了,被同样材质的青铜穹顶所取代。穹顶极高,上面镶嵌着无数大小不一的、散发着幽幽绿光的萤石,如同亿万只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甬道中渺小的她。绿光投射下来,将整条甬道染上了一层死寂的、如同沉入深海墓穴的诡异色泽。脚下的防滑地胶,此刻正被一种粘稠、冰冷、散发着浓烈铜锈和血腥混合气味的暗绿色液体所覆盖、吞噬!那液体如同拥有生命,正沿着地面悄无声息地蔓延、渗透,所过之处,现代医院的地面迅速被侵蚀、同化,显露出下方更加古老、更加不祥的青铜基底,上面同样爬满了细密的、如同血管般搏动延伸的诡异纹路!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千年古墓的腐朽、青铜锈蚀的腥气、新鲜血液的铁锈味以及……冰冷深水的阴湿气息!这股气息霸道地钻入林简的鼻腔,直冲天灵盖!“呜哇……呜哇……”婴儿的哭声和那沉重古老的编钟声,并未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迫近!它们交织着,如同无形的绳索,从甬道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尽头传来,死死地缠绕住林简的心脏!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冰寒彻骨,从脚底直冲头顶。视野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开始晃动、模糊。她眼睁睁看着那粘稠冰冷的铜绿色液体,如同活物般,悄无声息地漫过了她的鞋尖,冰冷刺骨的触感瞬间穿透了薄薄的鞋面!墙壁上,那些扭曲挣扎的浮雕人形,在幽绿光芒的映照下,仿佛微微蠕动了一下。它们空洞的眼窝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冰冷的绿光……一闪而逝!甬道尽头,那片深邃无光的黑暗里,婴儿的啼哭陡然拔高,变得凄厉无比!编钟的鸣响也骤然加重、加快!仿佛一场沉寂了千年的血祭仪式,在某种冰冷意志的驱使下,于这被青铜同化的医院走廊深处……骤然复苏!第三篇 骨问博物馆地下仓库的寒气,渗进骨头缝里。我伏在那具新来的汉代漆棺上,指尖拂过暗红底漆上剥落的金箔云纹,细软的羊毛刷轻轻扫过,灰尘在强光灯下像一场微型雪崩。棺木历经千年,表面龟裂如老者的皮肤,缝隙里沉淀着岁月的污垢,每一次清理都像在剥开一层凝固的时间。“咳…咳咳……”声音又来了。微弱,沉闷,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滞涩感,仿佛隔着厚重的棺壁和层层叠叠的黄土,从某个绝望的深渊底部传来。它固执地钻进我的耳朵,无视耳塞的阻挡,在深夜空旷的库房里回荡。同事们私下议论我工作太累幻听了,只有我知道,这是棺椁深处的“声音”,是只有我能听见的、来自幽暗地底的悲鸣。“放…我…出…去……”每一次敲击,每一次低语,都精准地落在我的心跳间隙,像冰冷的锤子反复砸在神经上。白天我还能勉强用修复工作的专注压住它,可一入夜,它就成了盘踞脑海的幽灵,挥之不去。睡眠成了奢望,神经如同绷到极限的弓弦,再拉一下就会彻底崩断。镜子里那张脸,苍白、眼底淤积着浓重的青黑,连我自己看了都心惊。这声音,就是我的地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猛地站起,带倒身后的高凳,金属撞击地面的脆响在死寂的仓库里格外刺耳。我扯下护目镜和口罩,大口呼吸着混杂着朽木、灰尘和防腐剂气味的空气,胸腔里却像堵着一团湿冷的棉花。跑!逃离这具棺材!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可双脚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那声音……它指向哪里?它到底要我做什么?“出…去…”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牵引力,像黑暗中伸出的无形丝线,缠绕着我的心脏,轻轻一拽。这一次,它似乎不仅仅是从棺木里传来,更像来自……更深的某个方向。我鬼使神差地推开仓库厚重的防火门,走入深夜的城市。冷风像刀子刮过脸颊,路灯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里晕染开模糊的黄斑。那声音并未消失,反而在喧嚣的沉寂中变得更加清晰,如同黑暗中的指南针,在意识深处嗡嗡作响,指向一个确定的方位——城市西边,那片被蓝色铁皮围挡圈起来的巨大工地,地铁六号线的终点站。那里是城市的边缘,一片巨大的伤口。大型机械早已在夜色中蛰伏,只留下钢铁巨兽般沉默的骨架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柴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来自地层深处的腥湿气息。那声音的指引在此处达到了顶峰,如同实质的潮水,冲刷着我的耳膜和神经。我避开远处岗亭昏昏欲睡的微光,绕到工地围墙一处被野草遮掩的破损缺口。铁皮边缘锋利地刮过外套,发出刺耳的撕裂声。翻进去,双脚陷入松软的泥泞,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土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某种……铁锈和腐败的混合气息。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短暂地撕开一角,映照出前方巨大基坑如同史前巨兽张开的深渊巨口。那“敲击”声和“放我出去”的低语,此刻如同擂鼓,在空旷的工地震颤,源头就在那黑暗深渊的最底部。我打开强光手电,一道雪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像一柄利剑插向坑底。光柱扫过的地方,是嶙峋的黄土断面、盘曲如巨蟒的粗壮管线、散落的锈蚀钢筋。光斑最终停留在坑底中心一片颜色异常深暗的区域。那里似乎不是自然形成的土层,边缘有着人工开凿的、规整而陡峭的痕迹。“这…里…”声音仿佛直接在我颅骨内响起,带着一种濒死的、令人窒息的急迫。我手脚并用,沿着近乎垂直的土壁向下滑落。松散的土石在脚下簌簌滚落,好几次差点让我失去平衡摔下去。冰冷的泥浆灌进鞋里,每一步都沉重而粘滞。越接近坑底,那股腐败腥气越是浓烈刺鼻,几乎令人作呕。终于,我站在了那深色区域的边缘。手电光柱颤抖着,照亮了眼前的一切。这是一个巨大的、方形的土坑,边缘用粗粝的石块垒砌加固,坑底异常平整。这不是寻常的地基,它的形制、它的气息、它散发出的那种凝固了千年的森然死意,都在无声地宣告——这是一座深埋于现代都市之下的古代祭祀坑!坑底中央,没有累累白骨,只有一样东西。一具棺椁。一具与博物馆里那具汉代漆棺形制几乎一模一样,却明显小上一圈的棺椁!它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泥水中,深红底漆斑驳脱落,露出底下同样深暗的木胎,金色的云纹黯淡无光,被泥浆污染得如同干涸的血迹。它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夹缝中的孪生子,突兀又必然地出现在这里。“咚…咚…咚…”那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敲击声,正清晰地、一声声从这具泥水中的棺椁里传来!它与我脑海中日夜回响的声音完美同步,每一次震动都敲打在我摇摇欲坠的理智上。博物馆里那具巨大的、被层层保护的棺椁,它的声音,它的悲鸣,源头竟在这里?在这个被泥水浸泡、被城市遗忘的黑暗坑底?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冻结了四肢百骸。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那具小棺前,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膝盖。手电光死死钉在棺盖上,仿佛要将它灼穿。“放我出去……”那声音在颅腔内盘旋,带着泥水的窒息感,与棺内的敲击声融为一体。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恐惧和那声音的疯狂催促下彻底崩塌。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双手抠进棺盖边缘那道细微的缝隙。积年的淤泥冰冷滑腻,带着腐朽的气息。指甲在坚硬的木料上刮擦、崩裂,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我毫无所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打开它!让那声音停下!“呃——啊!”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掀撬。朽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棺盖沉重得如同浇铸了铅块。终于,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嚓”裂响,一道缝隙豁然张开!一股浓烈到无法形容的恶臭猛地喷涌而出,仿佛密封了千年的死亡瞬间获得了释放。那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腥、棺木的朽、以及一种……浓稠甜腻的肉体腐败的气息,形成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呛得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手电光柱剧烈地晃动着,最终还是颤抖着,探入了那打开的缝隙,刺破了棺内浓稠的黑暗。没有预想中的枯骨。棺内,躺着一具……完整的尸体。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早已被泥水浸透、看不出原色的深衣,式样古老,衣料在时光和污水的侵蚀下变得僵硬板结。她的头发乌黑,却像一蓬失去生机的水草,凌乱地贴在异常饱满的、呈现一种诡异蜡黄色的脸颊上。最令人心脏骤停的,是她的嘴唇。她的嘴唇,被一种暗金色的、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金属线,以一种极其精密而残酷的方式,密密麻麻地缝合在一起!针脚细密得如同某种邪恶的刺绣,将两片本该柔软的唇瓣死死勒住、扭曲,形成一个无法言说的、永恒的噤声封印。金线在强光下反射着微弱、冰冷的光泽,与她脸上蜡黄的死寂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放我出去……”那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如同无数根针扎进脑海深处!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就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那女人被金线缝合的胸腔部位,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真实地……向上震动了一下!声音……是她的胸腔震动发出的?!她……她在……说话?!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我,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理智。那声音在脑子里疯狂尖叫,几乎要撕裂我的意识。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缝合嘴唇的、象征着绝对禁锢的暗金细线。它像一条邪恶的活物,缠绕着死者的沉默,也缠绕着我的神经。必须剪开它!我颤抖着手,几乎是痉挛着从工具腰包里摸出了那把锋利的文物修复用弯头剪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寒噤。手电筒被我咬在嘴里,光束剧烈地摇晃着,在女人蜡黄的脸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光影。汗水混合着冰冷的泥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我俯下身,凑近那张被金线封印的脸。那股浓烈的、混合着尸蜡和淤泥的腐败气息几乎令人窒息。蜡黄色的皮肤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仿佛能看到下面凝固的脂肪。我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冰冷的剪刀尖几次都差点戳到那静止的皮肤。“快…快…”那声音在催促,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和疯狂的急迫。“闭嘴!” 我在心里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手臂的颤抖。终于,冰凉的剪刀尖,小心翼翼地、精准地,探入了那密密麻麻的暗金针脚之间。“嚓……”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坑底如同惊雷的断裂声响起。第一根金线应声而断。紧绷的嘴唇失去了一部分束缚,微微松弛了一下,露出下方一丝极其细小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缝隙。“呃……”一个模糊得如同气泡破裂的声音,似乎从那缝隙里漏了出来。我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剪刀再次探入,剪向第二根、第三根……“嚓…嚓…嚓…” 细微的断裂声接连响起,在空旷的祭祀坑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次都敲击着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随着越来越多的金线被剪断,那两片被勒得变形、泛着死灰色的嘴唇渐渐失去了束缚,缓慢地、僵硬地……向两边分开。一股更浓的、带着奇异甜腥的腐败气息从那个逐渐扩大的幽黑口子里弥漫出来。最后几根金线崩断。女人的嘴唇,彻底张开了。里面没有牙齿,没有舌头。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纯粹的黑暗空洞。仿佛通往另一个冰冷死寂的维度。就在我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头皮炸裂、大脑一片空白的瞬间——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猛地睁开了!没有眼白,没有瞳孔。整个眼眶里,只有一片缓缓旋转的、冰冷死寂的青铜色!无数细密到令人眩晕的、古老而怪异的钱币纹路,如同活物般在那片青铜的底色上交错、流动、盘旋!它们散发着非人间的、金属质感的幽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旋转着吞噬一切的微型漩涡。那漩涡的中心,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黑暗与冰冷的棺木,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我因极度恐惧而僵住的脸。一个声音,不再是回荡在意识里,而是真真切切地从那个张开的、黑暗的嘴巴里,用一种漏风的、如同破旧风箱摩擦般的、带着非人沙哑的腔调,一字一字地挤了出来:“你…终…于……”青铜色的漩涡在眼眶里加速旋转,冰冷的光泽仿佛要冻结我的灵魂。“……找…到…我…了。”第四篇 解剖室的低语福尔马林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层冰冷粘稠的油膜,死死糊在口鼻上。深更半夜的医学院解剖室,静得只剩下我自己压抑的心跳。惨白无影灯的光,毫无温度地泼洒下来,把一排排浸泡在巨大玻璃缸里的苍白尸体映照得如同水族馆里诡异的展品。那些被药液长久浸泡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蜡黄与灰败,边缘微微卷曲,像被水浸透又晾干的劣质纸张。空气里弥漫着防腐剂的刺鼻、尸体组织若有似无的甜腥腐败,还有一种更深的、源自死亡本身的、令人窒息的空洞。这地方对旁人而言是沉默的标本库,对我,却是永不停歇的地狱回响。“冷……好冷……”“痛……骨头……我的骨头碎了……”“放我出去……黑……”无数破碎、粘稠、带着极致痛苦和怨毒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屑,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骨头缝里,在脑髓深处刮擦、搅拌。它们来自每一具沉默的躯体,来自那些被福尔马林暂时凝固了形貌、却无法凝固其无边怨念的灵魂碎片。我早已习惯在这喧嚣的尸语中保持表面的麻木,手指稳稳地握着手术刀,在面前一具男性标本的胸腔上,精确地分离着肋间肌。刀刃划过苍白坚韧的组织,发出细微的嗤啦声。只有我自己知道,握着刀柄的指尖在微微发颤,一层细密的冷汗正沿着脊椎沟壑缓慢滑下。唯有七号解剖台是例外。她躺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覆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棉布单,只露出一张脸。那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死亡和防腐液并未完全夺走她的轮廓。皮肤是僵冷的灰白,嘴唇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她异常安静,安静得在这片亡魂的哀嚎合唱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诡异。没有怨毒的诅咒,没有痛苦的呻吟。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拖入其中的沉寂。然而,每当这死寂沉沉的午夜降临,当整栋大楼彻底陷入沉睡,一种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便会准时浮现在我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回荡:“别让他……找到我……”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仿佛她耗尽所有力气,只为守住这一个秘密。这声音只属于七号台。每一次响起,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紧绷的神经。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下的解剖结构上,刀尖划过肋软骨的触感清晰传来,试图用这微小的物理感知压过脑中那挥之不去的低语。“别让他……找到我……”它又来了。顽固地,如同附骨之疽。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福尔马林气味呛得喉咙发痒。解剖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管理员老赵探进半个脑袋,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闪,带着一种乡下人特有的、对未知事物的本能畏惧。“林助教,”老赵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住客”,“楼下……有人找您。姓陆,陆先生。看着……看着挺体面,可那眼神……”他咽了口唾沫,没再说下去,只是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这人不同寻常。心毫无征兆地往下一沉。这么晚?姓陆?一股莫名的不安瞬间攥紧了我的胃。我放下手术刀,冰冷的金属触碰不锈钢器械盘,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我摘下沾着淡黄色脂肪粒的乳胶手套,指尖残留着尸体的冰凉触感和橡胶的滑腻感。“知道了,谢谢赵叔。”我的声音听起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经过七号台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停顿了半秒。白布单下的轮廓安静地躺着,那张灰白的脸在无影灯下显得更加没有生气。那句“别让他找到我”似乎还在意识边缘萦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余韵。解剖楼阴冷空旷的走廊,脚步声被放得很大,啪嗒,啪嗒,敲打着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也敲打着我越来越乱的心跳。楼梯拐角处,惨白的顶灯下,站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深灰色暗纹长衫,身形挺拔,约莫四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温和,乍看之下,像一位儒雅的学者或商人。他双手随意地交叠在身前,姿态从容。然而,就在我走近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被我异常敏锐的感官捕捉到的气息,悄然钻进鼻腔——那是极淡的、混合着陈年泥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古旧金属锈蚀的味道。很淡,却顽固地附着在他身上,与他这身体面的装束格格不入。像一件刚从千年墓穴里取出的陪葬品,被精心擦拭后摆在了明亮的橱窗里。“林予安,林助教?”他开口,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是我。陆先生?”我停在他面前几步远,保持着一个警惕的距离。他微微颔首,算是默认。镜片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那温和的表象下,似乎有一道极其锐利的审视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寒暄,直接从上衣内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用深褐色油纸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件。油纸的边缘已经磨损泛白。“深夜打扰,实属冒昧。”陆先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是想请林助教,帮忙看一样东西。”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不疾不徐,一层层揭开那层陈旧的油纸。动作间,那股泥土混合着金属锈蚀的气息似乎浓了一瞬。油纸被完全剥开,露出里面一张四寸见方的、泛着深黄的老式照片。照片的边角已经卷曲磨损,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和污渍,显然年代久远。它的中心,是一张老式产科病床。床上,一个年轻女子正痛苦地仰躺着,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粘在苍白的皮肤上。她双眼紧闭,嘴唇微张,似乎在无声地嘶喊,双手死死揪着身下皱成一团的白色床单。隆起的腹部在单薄的病号服下,勾勒出一个巨大而沉重的弧度。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身影站在床边,只能看到模糊的侧影和一双冷漠垂下的眼睛。我的呼吸在看清照片中女子面容的刹那,骤然停止。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那张脸!那因剧痛而扭曲的眉眼轮廓,那紧抿又微张的唇线……虽然照片陈旧模糊,虽然病床上的女人表情痛苦狰狞,但那五官的每一分特征,都与我刚刚离开的、躺在七号解剖台上那个安静苍白的女人……一模一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轰然冲向大脑。耳边嗡鸣作响,解剖室里那句“别让他找到我”的低语,骤然在脑中放大、回荡,带着令人窒息的恐惧。我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陆先生的目光牢牢锁在我脸上,捕捉着我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轻轻点在那张痛苦扭曲的脸上。“就是她。”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摇摇欲坠的镇定,“二十一年前,仁爱教会医院。她叫苏晚。”他的指尖沿着照片上女子痛苦蜷曲的身体轮廓,缓缓滑下,最终,落在那高高隆起的腹部。那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审判的意味。“她偷走了我的弟弟。”陆先生的声音陡然压低,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我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偏执,“林助教,她腹中的,根本不是什么死胎。”他微微前倾,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走廊顶灯冰冷的光,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一股混合着陈旧土腥、金属锈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般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活着的另一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疯狂旋转。偷走弟弟?活着的另一半?七号台上那张安静的脸与照片中痛苦扭曲的面容不断在我眼前重叠、撕扯。一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我——我要触碰那张照片!我要知道那被时间掩盖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这姓陆的疯子胡言乱语,还是……七号台那具安静的女尸,真的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秘密?指尖,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带着长久接触尸体而沾染的、洗刷不掉的冰冷气息,猛地触碰到照片那粗糙、泛黄的表面。指尖触及照片那粗糙、冰凉的瞬间,仿佛按下了某个连接地狱的开关。“轰——!”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巨响在我颅内猛烈炸开!眼前解剖楼走廊惨白的灯光、陆先生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剥落的墙皮……所有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疯狂地扭曲、破碎、旋转,最终被一股无可抗拒的黑暗洪流彻底吞噬!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仿佛被抛入了宇宙的真空。紧接着,感官被粗暴地塞入另一个时空的碎片,粘稠、冰冷、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绝望的铁锈味,瞬间灌满了我所有的知觉。视觉: 不再是解剖楼,而是一间狭窄、逼仄、光线极其昏暗的房间。墙壁是斑驳的惨绿色,墙皮大块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污渍。头顶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昏黄灯泡,被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笼罩,光线微弱摇曳,将一切染上病态的暗黄。房间中央,是那张照片里的老式产科铁床,锈迹在昏光下如同凝固的暗红血痂。床上,那个叫苏晚的女子……不,此刻在我感知中,她就是七号台上那个存在!她正经历着难以想象的剧痛,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猛烈地反曲、抽搐!汗水浸透了她单薄的病号服,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她双手死死抠抓着身下同样锈迹斑斑的床沿,指甲断裂翻卷,留下道道深红的血痕。她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传来“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这无声的惨烈画面,被骤然爆发的恐怖声音彻底撕裂!一个女人凄厉到非人的、仿佛要将声带彻底撕裂的尖嚎,猛地灌入我的耳道,直刺脑髓!那声音饱含着极致的痛苦、无边的恐惧和一种濒死的绝望,足以让最坚硬的心脏为之冻结!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加入了这地狱的协奏——一个婴儿的啼哭!但那哭声绝非新生儿的嘹亮宣告,它尖细、扭曲、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怨毒和……饥饿感!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幼猫发出的、令人头皮炸裂的濒死嘶鸣!两种声音疯狂交织、撕扯,如同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在我的神经上来回刮锯!冰冷的金属器械触感!不是在我手上,而是直接出现在我的感知里!一只戴着薄薄橡胶手套的手(属于那个模糊的护士?),正粗暴地、毫无怜悯地操作着!冰冷的产钳猛地探入!金属与血肉骨骼摩擦、挤压、撕裂的触感清晰无比地传递过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头错位的“嘎吱”声!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血!大量的血!)猛地喷溅出来,溅在冰冷的器械上,溅在斑驳的墙壁上,也溅在了我的意识感知上!那粘稠、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几乎让我窒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消毒水刺鼻的劣质气味!汗水、排泄物混合的酸腐恶臭!还有……一股若有似无、却更加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土腥气和金属锈蚀的腥甜!所有味道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地狱特有的气息,疯狂涌入鼻腔,直冲大脑!最后,所有混乱、尖锐、恐怖的感官碎片,被一股庞大无匹的意念洪流粗暴地压碎、揉合、强行灌注进我的意识最深处!那不再是七号台女子那种疲惫恐惧的低语,而是融合了她濒死前的绝望、婴儿扭曲的怨毒、以及某种冰冷旁观意志的……最终遗言!它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我的灵魂:“别让他——找到——我们——!!!”“呃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解剖楼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乱冒,耳朵里是尖锐的耳鸣,整个头颅仿佛要炸裂开来!剧烈的恶心感翻江倒海般涌上喉咙,我弓着腰,剧烈地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食道。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那地狱般的产房景象、那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冰冷器械的触感、那浓重的血腥……所有感知的残片依旧在神经末梢疯狂灼烧、尖叫!我勉强抬起头,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那个穿长衫的身影依旧站在几步之外。走廊顶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挺直的轮廓,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两点冰冷、无机质的光芒。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仿佛我刚才那如同癫痫发作般的惨状,不过是他意料之中的一场拙劣表演。“看来,”陆先生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没有一丝波澜,在这死寂的走廊里却显得异常清晰,“你‘听’到了。”他缓缓抬起手,动作从容优雅,似乎想扶一扶眼镜。就在他抬手的瞬间,长衫宽松的袖口微微滑落了一寸。借着走廊顶灯那惨白的光,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手腕内侧。那里……皮肤的颜色似乎有些异样?不是伤疤,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过度拉伸后留下的、浅淡的皱褶纹路?像两张原本独立的皮,被强行缝合在一起留下的、无法完全弥合的边界。那纹路只闪现了一刹那,袖口便已落下,遮得严严实实。错觉?还是……那所谓的“另一半”留下的痕迹?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我的神经。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就在这里,对吗?”陆先生的目光,越过我因痛苦而蜷缩的身体,投向走廊深处,那扇紧闭的解剖室大门。他的语气是陈述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苏晚。还有……‘它’。”他向前迈了一步。皮鞋踏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走廊里如同敲响的丧钟。“是时候,接我弟弟回家了。”那一步,像是踩在了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接他弟弟回家?回哪个“家”?七号台上那具冰冷的女尸,和她腹中那个……“活着的另一半”?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寒从尾椎骨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不!绝不能让这个疯子靠近解剖室!靠近七号台!“站住!”我嘶吼出声,声音因剧烈的痛苦和极致的恐惧而嘶哑变形。我挣扎着想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身体却像散了架,手臂撑了一下,又软软地跌坐回去,只能徒劳地靠着墙壁,大口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他。陆先生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钩索,牢牢锁定着走廊尽头那扇门。仿佛那扇门后,是他追寻了二十一年的宝藏,或者……祭品。就在他即将与我擦肩而过,走向那扇死亡之门的瞬间——“滋啦——!”头顶,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走廊顶灯,毫无预兆地爆出一团刺眼的蓝色电火花!紧接着——啪!一声脆响,灯灭了。不止一盏。仿佛是连锁反应,整条走廊,连同走廊尽头解剖室门缝里透出的、原本稳定得令人心安的惨白光线,在同一瞬间——彻底熄灭!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沉重的墨汁,轰然泼下,瞬间吞噬了眼前的一切!视觉被彻底剥夺。世界只剩下声音,和那被无限放大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我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着耳膜。血液奔流的声音在头颅里轰鸣。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吞咽都变得无比艰难,耳廓因极度的专注而微微翕动,捕捉着黑暗中最细微的响动。死寂。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然而,这死寂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一个声音,就从解剖室的方向,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清晰地、执拗地、钻入了我的耳朵。呲啦——呲啦——是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缓慢,拖沓,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像一把沉重的手术刀,或者……某种更大型的、结构复杂的金属器械,正被人(或别的什么东西)拖曳着,在解剖室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一步一步,缓缓移动。那声音的方向……正朝着门口!朝着……七号解剖台的位置!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泽,死死包裹着我。金属拖地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蛇,贴着地面蜿蜒而来,每一步都精准地刮擦在我紧绷欲断的神经上。它来自解剖室深处,坚定不移地向着门口,向着七号台移动。我的身体僵在冰冷的墙根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着逃离,却被无形的恐惧冻得动弹不得。就在这时,另一种声音,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诡异感,毫无预兆地插入了这冰冷的金属摩擦交响曲。喀…喀喀…声音的来源……就在解剖室里面!而且,位置极其明确——正是七号解剖台!那不是金属声,更接近一种……硬物在极其坚韧的表面上,用尽全力地抠挖、抓挠!喀…喀喀…嘶啦……频率在加快!力道在加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歇斯底里的疯狂!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禁锢在狭小、坚硬的空间里,正用尽一切办法想要破壁而出!指甲?骨头?还是……别的什么?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我记忆的闸门。七号台!覆盖着白布单的腹部!那隆起的弧度!陆先生那冰冷的话语——“活着的另一半”!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恶心与极致恐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没让干呕声冲破喉咙。那白布单下……那具冰冷躯体的腹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在抓挠?!“呃……”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巨大痛苦的呻吟,如同游丝般,再次直接在我意识深处响起。是她的声音!七号台上那个存在!但这声音不再仅仅是疲惫和恐惧,而是混杂了……一种无法言喻的、被强行唤醒的剧痛?!仿佛那腹腔内的抓挠,正在撕裂她早已死去的躯壳!黑暗浓稠得如同实体,压迫着我的呼吸。视觉被彻底剥夺,听觉却被放大到极致,变成了唯一连接地狱的通道。那冰冷的金属拖地声,那疯狂绝望的腹腔抓挠声,还有意识深处那女子痛苦的呻吟……三重声音交织、撕扯,将我牢牢钉在这片粘稠的恐惧沼泽之中,动弹不得。喀嚓!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碎裂声,如同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猛地刺破了所有的噪音!声音的来源,依旧是七号台的方向!仿佛某种薄而脆的……内壁?……被硬生生地、从内部抠破了一个小洞!紧接着——嘶……一种新的声音出现了。极其细微,带着粘稠的湿滑感。像是什么东西,带着冰冷粘腻的液体,正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那个刚刚被抠破的孔洞里……挤出来!那声音细微到了极点,却比任何金属摩擦或抓挠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它带着一种原始、冰冷、非人的生命感,正从死亡的囚笼中,挣脱而出!黑暗的解剖室里,无声的恐怖正在上演。第五篇 河工密卷指尖拂过书页,那些细小、几乎被岁月啃噬殆尽的蛀洞边缘,触感粗糙而脆弱。一股熟悉的嗡鸣顺着指腹攀援而上,细微却清晰,在颅骨内壁轻轻刮擦。我闭上眼,黑暗中,一个声音低低絮语,带着久远尘埃的叹息:“……夏汛将至……大堤……危若累卵……”声音干涩、焦虑,属于一个早已湮灭在史册尘埃里的明代河督。他枯坐灯下,面对这卷摊开的《河工纪要》草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墨迹在粗糙的纸上洇开,如同他心头化不开的浓重忧惧。我能“听”到那墨汁渗入纤维时细微的吮吸声,能“听”到他胸腔里那颗被洪水压得咚咚狂跳的心脏。这就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囚笼——指尖所触,物品承载的时光碎片便会汹涌而来,无论我是否愿意倾听。睁开眼,工作室顶灯惨白的光线刺入瞳孔。我迅速摘下高倍放大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窝,将这份过于鲜活的记忆驱赶回它该去的角落。桌案上,这份亟待修复的明代河工档案残卷,泛黄的纸页脆弱得像蝴蝶的翅膀,虫蛀和霉斑如同狰狞的疤痕。修复它,需要绝对的专注,绝对的……静默。可这份静默,此刻正被门外传来的争执声粗暴地撕碎。“……沈墨先生正在工作,您不能……”是助手小林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强行压制的慌乱。“必须亲手交给他。”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像冰冷的铁器轻轻刮过石板,“立刻。马上!”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走廊深处特有的、混杂着尘埃和旧纸的凉气。小林脸上满是歉疚和不安,侧身让开。门外站着一个人。他很高,几乎顶到门框上沿,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面料挺括,没有一丝褶皱。灯光落在他脸上,线条冷硬,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最令人心头一凛的是他的眼睛,极深的棕色,近乎纯黑,看过来时,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他手里提着一个扁平的黑色硬壳箱,通体哑光,没有任何标识,像一块沉默的墨玉。“沈墨先生?”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小林所有的局促和房间里的其他杂音。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这人的气场,像一块无形的冰,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受人所托。”他将黑箱轻轻放在我旁边一张空置的工作台上,动作利落,没有多余声响。他打开箱盖,里面是深色的防震绒布,托着一卷用深蓝绸缎包裹的物件。他小心地解开绸缎结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仿佛在开启某种圣物。露出来的,是一册线装古籍。封面是深青色的厚纸板,边角磨损严重,露出内里粗糙的纸胎。没有题签。书页边缘参差不齐,焦黄卷曲,仿佛曾被烈焰舔舐,又被粗暴地投入水中强行熄灭。一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陈旧气息,混合着水腥、烟熏火燎的焦糊,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淤泥深处腐烂水藻的腥甜,扑面而来,霸道地钻进鼻腔。“明嘉靖年间,《河工纪要》残本。”西装男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报出书名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紧紧锁住我的反应,“委托人要求,必须由您亲手修复,恢复原貌。”《河工纪要》?我心头猛地一跳。这名字在水利史志里偶有提及,但真正的孤本早已佚失无踪。它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如此……残破不堪?这上面萦绕的气息,不仅仅是时间的侵蚀,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令人脊背发凉的……不祥。“这损坏程度……”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干涩,“修复难度极大,而且……”“酬劳不是问题。”他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委托人只要求结果。您需要的一切工具、材料,我们会提供。期限,两周。”他不再多说,留下那张印着简单联络方式的名片——只有一个名字“吴先生”,和一个加密通讯软件的ID——便转身离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久久不散,像冰冷的铁锈味沉淀在空气里。小林不安地搓着手,看向我:“沈老师,这书……感觉好邪门。那人的眼神……”“去忙你的吧,小林。”我挥挥手,努力稳住声线。目光落回那册残破的古籍上,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深夜,万籁俱寂。古籍修复所巨大的玻璃窗外,城市灯火已稀疏,只剩下零星几点固执的亮光,像沉入墨海的星子。惨白的顶灯下,偌大的工作区只亮着我头顶这一盏,将我和桌案上那册焦黑残破的《河工纪要》笼罩在一片孤绝的光晕里。空气里弥漫着特制浆糊微甜的植物气息,混合着旧纸页固有的霉味,以及那册书挥之不去的、令人隐隐作呕的水腥与焦糊。我屏住呼吸,用最细的软毫毛笔,蘸取极稀薄的浆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书页断裂的茬口边缘。动作必须轻柔、精准,如同在为一具焦黑的骸骨缝合伤口。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焦黑卷曲的书页边缘。嗡——!一声凄厉到极致的、非人的惨嚎,毫无预兆地在我脑中轰然炸响!那声音并非来自耳膜,而是直接撕裂了我的意识壁垒,带着数百人叠加的绝望与濒死的痛苦,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脑髓!“呃啊——!”我闷哼一声,眼前骤然发黑,身体剧烈地一晃,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宣纸上,溅开几滴浑浊的浆液。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幻觉?不!那声音的余韵还在颅腔里嗡嗡回荡,带着冰冷的、真实的痛楚。我死死盯着那被我指尖触碰过的焦黑书页,心脏狂跳。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无数双手指在烈焰焚身或被洪水吞噬前,疯狂抓挠留下的印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顺着触碰点蔓延开来,几乎冻结了我的血液。我猛地缩回手,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惨嚎声的碎片,仿佛还粘附在皮肤上,带着灼烧灵魂的余温。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不能碰!这东西……是活的!它里面囚禁着……某种东西!极端不能碰!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工具架上,几卷宣纸哗啦一声滑落在地。我大口喘息,试图驱散那盘踞在脑海里的惨烈回声。目光扫过桌案一角那张印着“吴先生”的名片,冰冷的名片纸在灯光下泛着无机质的光泽。对!告诉他!这书不能修!这根本不是修复,是……是唤醒!我几乎是扑到工作台前,颤抖着手指点开那个加密通讯软件,找到那个唯一的ID。指尖因为残留的恐惧而僵硬,打字都变得异常艰难:【吴先生,这书……不能修!它……有古怪!非常危险!我听到了……里面有……】指尖悬在发送键上,犹豫着该用怎样的词汇去描述那非人的惨嚎和灵魂深处的恐惧。就在这时,聊天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我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同时,一行冰冷、坚硬、毫无感情色彩的文字,如同判决般砸了过来:【沈墨先生。按约定完成修复。否则,后果自负。】“后果自负”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眼底。寒意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心,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我甚至能想象出屏幕另一端,那个西装男人此刻的表情——没有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隔着无形的网络,冰冷地注视着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指尖悬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发送键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无法按下。那句带着惊恐的警告,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咽了回去,化作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凉气。“后果自负……”我喃喃重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四个字砸在工作室冰冷的空气里,带着沉甸甸的金属回音。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心底翻涌的、巨大的恐惧。别无选择。我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工作台上那册焦黑残破的《河工纪要》。它静静地躺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具刚从淤泥深处打捞上来的、焦黑的骸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水腥、焦糊和腐烂淤泥的味道,此刻变得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胃里的翻腾和指尖的颤抖。从工具箱深处,翻出最厚实的丁腈手套。冰冷的橡胶贴合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隔绝感。我重新拿起最细的软毫毛笔,蘸取浆液。这一次,每一次落笔都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指尖悬空,极力避免任何一丝一毫与书页本身的直接接触。修复工作变成了一场漫长而煎熬的酷刑。每一次拼接那些焦黑的碎片,都像是在触碰一段凝固的、充满绝望的死亡瞬间。那些无形的惨叫和濒死的意念碎片,如同冰冷的毒蛇,即使隔着厚厚的橡胶手套,也隐隐约约地试图钻入我的感知。我必须全神贯注,调动所有的意志力,才能勉强将那些恐怖的“杂音”屏蔽在外。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城市的低鸣。小林进来过一次,送来热茶,看到我脸色惨白、满头冷汗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我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担忧,但此刻,任何分心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残卷的修复如同拼凑一幅被烈火焚烧又被洪水冲刷过的地狱图景。焦黑的纸页上,勉强能辨识出扭曲的墨迹,断断续续记录着河工数据、堤坝走向、物料调度……字里行间,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仿佛执笔者早已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毁灭,字迹都透着一股力透纸背的疯狂。当最后一片残破的纸页被小心翼翼地归位、粘合,整册《河工纪要》终于显露出它勉强完整的身形时,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我。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椅背,带来一阵阵寒意。我几乎要瘫软下去。就在这时——噗。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响动,从刚刚合拢的书册中传出。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夹在书页深处,此刻终于挣脱了束缚。我的心猛地一紧,刚刚松懈的神经瞬间绷紧。只见从那刚刚拼合完毕的、布满焦痕和蛀洞的书页缝隙里,悄然滑落出一小片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织物。它薄如蝉翼,颜色是一种极其古旧、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昏黄。绢布?我屏住呼吸,戴上更薄的文物处理手套,用特制的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片织物夹起,轻轻展开在另一张干净的白宣纸上。昏黄的绢布在灯光下完全展开,只有巴掌大小,却精细得令人窒息。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座庞大无比、结构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水底宫殿群!宫殿的基座深埋在由无数扭曲线条绘制的、代表幽深水渊的墨色之中。无数尖顶、飞檐、回廊层层叠叠,相互勾连、嵌套,构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几何迷宫。建筑的风格极其陌生,绝非任何已知的中原或异域样式。那些高耸的尖塔扭曲着刺向上方,如同某种深海巨兽嶙峋的骨刺;巨大的拱门上雕刻着难以名状的漩涡状纹饰,仿佛通往深渊的巨口;无数细小的窗棂密密麻麻,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窥视着画外。整幅画的笔触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狂热,线条扭曲盘绕,充满了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张力。宫殿深处,最核心的位置,隐约描绘着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圆形孔洞,周围环绕着无数螺旋状的纹路,仿佛某种活物的……巨口?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气息,透过手套的薄橡胶,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这绢画本身,就散发着一种与那册《河工纪要》同源、却更加精纯、更加不祥的冰冷邪气!它仿佛不是画,而是一扇通向那水底地狱的……窗口!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如鼓。这就是书里藏着的秘密?这就是那个“吴先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修复此书的目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目光无法从那画中诡异宫殿的核心漩涡移开。那漩涡仿佛拥有魔力,吸引着人的视线沉沦。鬼使神差般地,我的手指,隔着那层薄薄的橡胶手套,不由自主地、缓缓地伸了过去,想要触碰那漩涡的中心,仿佛想确认那是否真的只是一个冰冷的墨点。指尖,隔着薄薄的橡胶,终于轻轻点在了绢画中心,那个象征着深渊巨口的漩涡中央。刹那间——嗡!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上威严和绝对命令的意念,如同高压电流,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薄薄的橡胶手套,狠狠贯入我的脑海!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清冷,空灵,如同万载玄冰相互撞击,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直接烙印在我的意识深处:“时辰已到——”声音顿住,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停顿。“速来献祭。”轰!!!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这冰冷的四个字彻底冻结!献祭?给谁?去哪里?那水底宫殿?!极度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抽回手,如同被毒蛇噬咬,整个人触电般向后弹开,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就在这极致的惊恐中,我的视线因为身体的猛烈后仰,下意识地扫过工作室另一侧——靠墙摆放的,那个巨大的长方形水族箱。箱内,原本在幽幽蓝光下悠然游弋的十几条红绿灯鱼、斑马鱼、清道夫……此刻,所有的动作,凝固了。它们保持着前一秒游动的姿态,悬停在水中。紧接着,在一种诡异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同步性中,所有的鱼头,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齐刷刷地,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十几双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鱼眼,在幽蓝的水光映照下,如同镶嵌在黑暗中的、密密麻麻的玻璃珠,穿透水体和空气的阻隔,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锁定了我的位置!无声的注视。绝对的冰冷。纯粹的……恶意。“呃……”一声短促的、被极度恐惧扼住喉咙的抽气声从我齿缝里挤出。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向冰冷僵硬的四肢和炸裂般剧痛的头颅!那冰冷的命令如同跗骨之蛆,还在脑髓深处冰冷地盘旋:“速来献祭……”水族箱里,那十几双冰冷的鱼眼,依旧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它们悬停在幽蓝的水中,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凝固成一个永恒的、充满恶意的窥视姿态。空气里弥漫的浆糊甜味、旧纸霉味,此刻都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冰冷的死亡气息。我的目光死死地粘在那幅展开的绢画上。水底宫殿狰狞的轮廓在惨白灯光下仿佛在无声地蠕动,核心那个巨大的漩涡,更像是一张缓缓张开的、等待吞噬的巨口。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如同剧毒的烙印。逃!这个念头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被冻结的四肢。我猛地转身,动作因为恐惧而僵硬变形,带倒了旁边小几上的一瓶特制去离子水。玻璃瓶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清水混合着玻璃渣四处飞溅。我顾不上这些,踉跄着冲向工作室厚重的防火门。手抓住冰冷的金属门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下压!纹丝不动!锁芯纹丝不动!像是被焊死了一般!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不可能!工作室的门锁是电子感应加机械锁双重保险,下班后会自动进入安保模式,但从内部手动开启绝对没有问题!我再次发力,甚至用肩膀去撞,厚重的金属门发出沉闷的响声,却依旧岿然不动,如同连接着一堵实心的山壁。“开门!开门啊!”嘶哑的喊声冲出喉咙,在空旷死寂的工作室里回荡,显得异常微弱和绝望。没有回应。只有水族箱过滤系统发出的、微弱而持续的“嗡嗡”声,此刻听起来如同某种不怀好意的低笑。我猛地回头,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门板,目光惊恐地扫视着这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空间。惨白的顶灯,堆满古籍和工具的桌案,摔碎的玻璃瓶和流淌的水渍……还有那幅摊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绢画,以及……水族箱里,那十几双依旧死死盯着我的、冰冷的鱼眼。它们还在看!一眨不眨!那种被非人存在集体锁定的感觉,足以让最坚韧的神经崩溃!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心脏。手机!对!手机在……在桌案上!我的目光猛地投向工作台。手机就放在那册刚刚修复好的《河工纪要》旁边,距离水族箱……太近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深吸一口气,肺部却像塞满了冰渣。猛地发力,像一道离弦的箭,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工作台!脚步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就在我距离桌案还有几步之遥时——水族箱里,那十几条凝固的鱼,动了!并非游动,而是……爆裂!噗!噗!噗!噗!一连串沉闷而粘稠的爆裂声,如同熟透的浆果被瞬间捏碎!十几条鱼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在同一瞬间,猛地炸开!猩红粘稠的血雾混合着破碎的内脏、鳞片和骨渣,如同骤然绽放的、地狱之花,在幽蓝的水体中轰然爆散!粘稠的血丝迅速弥漫,将整个水族箱染成一片污浊的、令人作呕的暗红色!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混合着鱼腥和死亡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穿透水族箱厚实的玻璃壁,狠狠撞进我的鼻腔!“呕……”强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我眼前一黑,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而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出现了!那爆散开的、弥漫了整个水族箱的污浊血水之中,在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猩红深处,无数细小的、惨白色的气泡,正疯狂地翻涌上来!咕噜噜……咕噜噜……气泡破裂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恶鬼的窃窃私语。就在这翻涌的血沫和气泡的间隙,在那片猩红的“画布”上,似乎有某种更加庞大、更加幽暗的轮廓……正缓缓地、无声地……浮现出来。一个巨大、模糊、带着非人质感的……阴影!它占据了整个水族箱的视野,无声无息,冰冷地透过染血的玻璃壁,凝视着外界。我的脚步,彻底僵在了距离桌案仅一步之遥的地方。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四肢冰冷僵硬得如同不属于自己。手机屏幕上幽微的光,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水族箱内,猩红的血水翻腾着,如同被煮沸的污血沼泽。无数细小的惨白气泡密集地破裂,发出永不停歇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咕噜”声。那片在血水深处缓缓浮现的巨大阴影,轮廓模糊而扭曲,像一团不断蠕动、增殖的黑暗实体。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却又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隔着玻璃,也能嗅到那来自深渊淤泥深处的、冰冷腐朽的气息。它就在那里。无声地凝视着我。“时辰已到……速来献祭……”冰冷的女声如同回音,再次在脑髓深处幽幽响起,与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重叠。工作室惨白的顶灯,光线似乎被那水族箱里弥漫的血色扭曲、吞噬,投下摇曳不定的、如同鬼魅般的光斑。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旧纸的霉味、绢画散发的阴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深水之下的冰冷湿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手机。报警!必须报警!这个念头如同垂死者的最后挣扎,强行驱动着我僵硬的身体。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剧痛刺激麻木的神经,猛地向前再扑一步,手指终于触到了冰冷的手机外壳!指尖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屏幕亮起,解锁,慌乱地划动,寻找拨号界面……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上的“1”“1”“0”数字键的瞬间——啪!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如同冰凌断裂。声音的来源,是工作台上,那幅摊开的、绘制着水底宫殿的昏黄绢画!我猛地抬头,视线越过手机屏幕的上缘,投向那张诡异的绢画。只见画面核心,那个象征着深渊巨口的巨大漩涡中央,原本只是一个浓墨描绘的深黑圆点。此刻,那个圆点……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白色裂痕,如同瓷器开片,又像……一只闭拢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比之前强烈百倍、冰冷粘稠到令人窒息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巨手,再次狠狠攫住了我的意识!这一次,不再是声音。是感觉。一种绝对的、不容抗拒的、源自水脉深处的……召唤!它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加清晰,更加……贴近。仿佛整座城市的地下,那些纵横交错的、冰冷黑暗的排水管网,那些被水泥封盖的古老暗河,那些沉入湖底淤泥的沟壑……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某种庞大存在的触须,感受到了核心的苏醒,发出了无声的共振。这共振并非声音,而是一种作用于灵魂深处的牵引力,一种冰冷的水流拂过意识的触感。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完全不受控制地,死死钉在了绢画上那道裂开的、如同眼缝的白色裂痕上。裂痕深处,一片虚无的漆黑。仿佛连接着……真正的归墟。手机屏幕的光,在我骤然失焦的瞳孔里,彻底暗淡了下去。第六篇 九霄环佩我的世界,从未真正安静过。手指抚过战国蟠螭纹青铜剑冰凉的剑脊,那早已锈蚀的脉络深处,便渗出丝丝缕缕、带着铁腥与血锈的低语:“……杀……斩……王首……”声音嘶哑断续,如同被遗忘在沙场千年的风。清理宋代定窑白瓷孩儿枕时,指尖触碰那温润细腻的釉面,孩童天真无邪的睡颜下,却缠绕着妇人哀绝的泣血悲鸣:“我的儿……冷啊……”那寒意直透骨髓。博物馆恒温恒湿的修复室,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绝不了这些沉淀于时光尘埃最深处的呜咽。它们无孔不入,钻进我的骨头缝里,日夜啃噬着我的神经。汗水,无声地从额角滑落,滴在铺着软毡的工作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我闭了闭眼,试图将耳中那柄汉代环首刀上无数亡魂的惨烈兵戈撞击声压下去。“钟昀!”修复室厚重的隔音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是隔壁瓷器组的赵姐,她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点惊疑不定,“前台说有人找,指名道姓要见你,看着……不太像圈里人。”她顿了顿,补充道:“挺……邪性的一个人。”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指尖捏着的羊毛排刷微微一颤,几点细小的矿物颜料粉末飘落在洁白的无酸纸上。邪性?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像两块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坠入我的胃里。一种极力逃避、却始终如影随形的预感,猛地攫住了我。“知道了,赵姐。”我放下排刷,声音有些干涩。指尖残留着那柄环首刀传来的、临死前喉咙被割开的“嗬嗬”漏气声,挥之不去。馆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门。“进来,小钟。”馆长温和但略显紧绷的声音传来。推开门,办公室内熟悉的樟脑混合着上好宣纸的气息扑面而来。馆长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眉头微锁。而真正攫住我全部注意力的,是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那个人。他穿着件洗得发灰的靛蓝土布对襟褂子,敞着怀,露出里面一件同样陈旧的白色汗衫。约莫六十上下,身材精瘦,像一株被风沙反复雕琢过的老榆树。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交错。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浑浊发黄,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珠转动间,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令人极不舒服的锐利,像两枚深嵌在朽木里的古钉。他枯瘦如鹰爪的手指间,捻着一串油亮乌黑的不知名种子串成的念珠,指腹缓慢而用力地捻过每一粒珠子,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那声音,仿佛能直接刮擦在我的灵魂上。“小钟,这位是……雷师傅。”馆长介绍得有些含糊,目光在我和那怪人之间逡巡,带着明显的忧虑,“他说……有些关于一件古琴的事情,想找你帮忙看看。”“古琴?”我重复了一遍,目光迎向那双浑浊却锐利的黄眼珠。雷?这个姓氏本身,就带着一种与古琴界那清雅高古氛围格格不入的、沉重的匠气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郁。“雷九。”沙发上的男人开口了,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沙哑、干涩。他捻动念珠的动作没有停,那“沙沙”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东西,带来了。”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他直接探手,从脚边一个用靛蓝粗布包裹着的狭长包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物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那是一个紫檀木的长盒。木料极老,油润的深紫色中透出丝丝缕缕如墨线般的纹理,散发出沉静内敛的幽光。盒子本身便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古物。雷九枯瘦的手指,搭上了盒盖的铜扣。“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盒盖被缓缓掀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不是樟脑,不是木香。那是一种……混合了陈年桐油、蚕丝蛋白、深山老木的沉郁,以及……一丝极淡、却穿透了所有气味、直抵灵魂深处的……血腥气。盒内,深紫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卧伏着一张古琴。琴身狭长,线条流畅而古拙,通体髹栗壳色间朱红底漆,断纹如冰裂,细密而均匀地爬满了整个琴体,那是时光沉淀下的瑰丽伤痕。琴额圆润,琴腰内收,典型的唐琴“伏羲式”形制。七根丝弦紧绷,即便无声,也仿佛蕴含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古老韵律。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了琴颈下方、龙池与凤沼之间的琴腹面板之上。那里,靠近岳山的位置,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斜贯而下,几乎要将整个琴体撕裂!裂痕边缘的木茬翻卷焦黑,像是被烈火灼烧过,又像是被某种极其污秽的力量侵蚀腐朽!嗡——就在我的视线触及那道裂痕的刹那,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尽痛苦和绝望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毫无预兆地狠狠冲垮了我的意识堤防!眼前馆长办公室的景象瞬间扭曲、模糊、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绝对的死寂。然后,一个声音,或者说一种感觉,直接穿透了我的灵魂,如同亿万根被强行绷紧又瞬间撕裂的丝弦,齐声发出惨烈到极致的尖啸!这尖啸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凝聚成一个庞大、混乱、令人心智崩裂的意念核心,强行灌注进我的脑海:“痛……好痛……”“救……救救我……”“放……我……出……去……”这意念并非单一的语言,更像是无数濒死灵魂叠加在一起的哀嚎,裹挟着难以想象的千年孤寂和深入骨髓的撕裂感,沉重得几乎要把我的脑髓碾碎!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手中的门把手被我攥得死紧。“小钟!”馆长惊得站了起来。雷九却猛地抬起了头,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睛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锁住我剧变的脸色和涣散的瞳孔。他捻动念珠的手指骤然停顿,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像是在念诵什么。他枯瘦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耳膜的蛊惑力:“听见了,是不是?”“它在叫你!”“它在里面!它在等着你!”那冰冷的、撕裂般的“救我”意念还在疯狂冲击着我的意识壁垒。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几乎将我吞噬的黑暗和痛苦尖叫。“这……是什么琴?”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雷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满意?他靠回沙发,重新捻动起那串乌黑的念珠,沙哑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九霄环佩’。”他吐出一个在古琴界如雷贯耳的名字,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农具。“雷威斫琴,大唐天宝九年制。琴腹有血书。”他顿了顿,眼神像生锈的钩子,牢牢钩住我,“它能镇住你骨头缝里那些东西,让你再也听不见那些死人的唠叨。”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透过我的皮囊,看到里面日夜被古物哀嚎撕扯的灵魂:“想想吧,后生仔。从今往后,耳根子清净。再不用听那些老物件整宿整宿地哭嚎诉苦……真正的解脱。这买卖,你不亏。”馆长担忧的目光,雷九那混合着审视与隐秘诱惑的注视,如同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缚住。而我意识的深渊里,那古琴撕裂灵魂般的“救我”尖啸,正与雷九描绘的“解脱”画面疯狂撕扯。解脱?从这如跗骨之蛆、日夜折磨的“天赋”中彻底解脱?这个念头像黑暗中摇曳的罂粟花,散发出甜美而致命的毒香。然而雷九这个人,这张琴,那道狰狞裂痕带来的冰冷触感……一切都弥漫着浓重的不祥。我强迫自己再次看向那张琴。紫檀木盒的幽光下,“九霄环佩”那道焦黑的裂痕,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挣扎。那冰冷粘稠的痛苦与求救之感再次隐隐浮现。“怎么……救?”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雷九枯树皮般的脸上,皱纹似乎舒展了一瞬,牵出一个极其僵硬、近乎非人的笑意:“修好它。用你的手,你的‘灵’,你的血……浇灌它,缝补它。让它……活过来。”“活过来?”馆长失声,脸上血色尽褪,“老雷!这……这太邪乎了!小钟是正经修复师!不是神棍!这琴……这琴看着就不对劲!那道裂痕……”“馆长!”雷九猛地打断他,浑浊的黄眼珠转向馆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捻动念珠的“沙沙”声陡然变得急促刺耳,“有些缘法,是命中注定。你这后生,就是那把唯一的钥匙。”他再次看向我,眼神灼灼,如同点燃了两簇幽暗的鬼火:“想想那清净!再也不用半夜被那些玩意儿吵醒,不用对着碎瓷片听它们哭丧……真正的清净。这买卖,值!”那“九霄环佩”的尖啸在我脑中陡然拔高,如同亿万根钢丝同时崩断!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只要能换来永恒的寂静,我也要闯一闯!“琴留下。”我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修。”雷九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他缓缓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好。三日后的子时,开始。别误了时辰。”他不再看馆长,抱起那个装着琴的紫檀木盒,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儿,径直走向门口,留下一句:“记住,只你一人。”门被带上,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馆长。沉重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城市的光污染将夜空染成一片浑浊的暗红。“小钟……”馆长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恐惧,“那个人……他身上的味道不对。不是汗味土腥,是……是那种老坟深处、棺材板朽烂透了的气味。还有……他捻的那串珠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记载,是……是‘饲魂珠’!不详!非常不详!”馆长的手微微颤抖,指向那紫檀木盒消失的方向,仿佛那盒子还在原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那琴腹的血书……我年轻时在滇南一个破庙的残碑上见过只言片语……那是‘缚灵引’!是引魂入瓮、饲喂邪物的恶咒!根本不是镇物!是……是祭品啊!小钟!”我沉默着。馆长的话像冰锥,刺进我狂热的渴望里。但那张琴撕裂般的求救声,此刻却像绝望中的唯一稻草,死死抓住了我。我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浑浊的、被城市灯光污染的夜空,眼神空洞。“我知道,馆长。”我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但有些路,总得有人去走。我……tmd真的受够了。”馆长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眼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悯。三天后的子夜,万籁俱寂。博物馆巨大的修复室如同沉入深海的钢铁堡垒,只有我工作台上一盏可调节亮度的专业台灯,散发着冷白的光晕,在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倔强地撑开一小片惨淡的光域。空气里弥漫着生漆、稀释剂、鹿角霜粉末混合的熟悉气味,此刻却显得格外粘稠沉重。那张“九霄环佩”,静静地横陈在铺着厚厚软毡的工作台上,像一具等待解剖的、来自远古的尸骸。栗壳间朱红的漆面在冷光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冰裂断纹如同无数道凝固的泪痕。而那道自龙池斜劈而下、几乎贯穿琴体的焦黑裂痕,则如同一道狞恶的、永不愈合的伤口,无声地吞噬着光线。时间,一分一秒地爬向雷九指定的子时。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生漆的微辛灌入肺腑,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只疯狂擂鼓的困兽。开始吧。我戴上轻薄贴合的乳胶手套,拿起一支细若牛毛的专用勾线笔,蘸取了少量调配好的、用于填补细微断纹的朱红大漆。屏息凝神,将笔尖小心翼翼地探向琴腹面板上那道裂痕边缘的一处细微延伸裂纹。笔尖的细毛,即将触碰到那焦黑翻卷的木茬边缘——嗡!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尽怨毒与饥饿感的意念,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毫无预兆地从那道裂痕深处狠狠噬出!比三天前在馆长办公室感受到的,更清晰!更狂暴!“血……灵……”“饥……饿……”“锁……太……久……”无数混乱、贪婪、渴求的嘶鸣直接在我脑海深处炸开!眼前工作台的景象瞬间扭曲、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我闷哼一声,手腕猛地一抖!笔尖上那滴饱满的朱红大漆,如同凝固的血珠,失控地滴落——不偏不倚,正正滴在了那道最狰狞的焦黑裂痕中心!嗒。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修复室内,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城市遥远的喧嚣都消失了。紧接着——嗤!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冷水的声音,从那滴朱红大漆落下的位置响起!那滴粘稠的漆液,竟如同活物般,被那道焦黑的裂痕……瞬间“吸”了进去!不是渗透,不是流淌,是吞噬!仿佛那道裂痕深处,连接着一个贪婪的无底洞!嗡——!!!一股远比之前狂暴百倍、阴冷千倍的精神风暴,以那张古琴为中心,轰然爆发!工作台上那盏冷白的台灯,灯光疯狂地闪烁、明灭,发出“滋滋”的电流哀鸣!最终,“啪”的一声轻响,彻底熄灭!整个修复室,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那张“九霄环佩”的琴身,那道吞噬了朱红大漆的焦黑裂痕深处,毫无预兆地、幽幽地亮起了一线极其微弱的……暗红色光芒!如同地狱裂开的一道缝隙!“呃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股狂暴的精神冲击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同时刺入我的大脑!剧痛让我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坐在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工具柜上,发出“哐当”巨响!手中的勾线笔早已脱手飞出,不知滚落何处。黑暗中,那线裂痕深处的暗红幽光,如同恶魔睁开的一只独眼,冰冷地“注视”着我。更恐怖的是,我清晰地“听”到了!不再是混乱的意念嘶鸣,而是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极端满足和贪婪的清冷女声,直接在我灵魂深处响起:“灵血……引路……”“封……解……”是那个声音!那个在馆长办公室听到的、属于“九霄环佩”的求救之声!但此刻,那声音里哪还有半分痛苦和哀求?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狂喜和……纯粹的饥饿!“雷九……你骗我!”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冰火交煎,我嘶吼出声,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晚了!黑暗中,那张静卧在工作台上的“九霄环佩”,七根紧绷的冰蚕丝弦,毫无征兆地、如同拥有生命般……剧烈震颤起来!不是被拨动的琴弦震颤,而是……自发的、疯狂的、如同毒蛇昂首欲噬的抖动!嗡!嗡!嗡!弦音未响,只有空气被高频切割发出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咻!咻!咻!咻——破空之声凄厉刺耳!七道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银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在绝对的黑暗中,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朝着我刚刚撑起身体、暴露在空气中的左手手腕……暴射而来!太快了!快到超越人类反应的极限!我只感到左手手腕猛地一凉!紧接着,是七点同时传来的、深入骨髓的锐利刺痛!“呃——!”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低头看去,借着那道琴身裂痕透出的、越来越盛的暗红幽光,我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恐怖景象:七根冰蚕丝弦,如同活过来的、坚韧无比的钢针,深深刺入了我左手手腕的皮肉之中!精准地贯穿了桡动脉的位置!伤口处没有喷涌的鲜血,只有七点迅速扩大的、诡异的暗红色血渍,正沿着那晶莹剔透的丝弦,如同被某种力量强行抽取,逆流而上,源源不断地……流向那张古琴!流向那道裂痕深处燃烧的暗红幽光!一股难以形容的虚弱感和冰冷感,顺着被刺穿的手腕,迅速蔓延向我的全身。“不……放手……”我本能地用右手死死抓住左手手腕,试图将那些吸血的丝弦拔出来!触手之处,那七根丝弦冰冷滑腻,如同活物的触须,在我的抓握下疯狂扭动,勒紧!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剧痛钻心!就在我拼命挣扎,与那七根吸血魔弦角力的瞬间——喀啦……喀啦啦……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朽木被巨力强行撑裂的声音,从工作台上传来!我惊恐地抬眼望去。只见那张“九霄环佩”琴身之上,那道吞噬了朱红大漆和此刻正疯狂汲取我鲜血的焦黑裂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侧缓缓撑开!裂痕的边缘,焦黑的木茬如同活物的獠牙般向外翻卷、蠕动!随着裂痕的撑开,裂口内部,那原本只是一线的暗红幽光,骤然变得明亮、粘稠!如同涌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浆!而在那片粘稠蠕动的暗红光芒深处——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无数只细小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暗金色眼睛!毫无预兆地……同时睁开!每一只眼睛都只有绿豆大小,冰冷、漠然、燃烧着一点针尖般的、纯粹的金色火焰!它们层层叠叠,挤满了整个裂开的琴腹内部空间!所有的眼睛,瞳孔齐刷刷地转动,瞬间聚焦在了……我的身上!聚焦在我那只被七根丝弦贯穿、正源源不断被汲取鲜血的手腕上!一个混合了无数重叠回音、带着非人满足感的清冷女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从那无数只张开的暗金复眼深处,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起:“饿……了……三……百……年……”“终……于……等……到……”“通……灵……者……”那声音,赫然就是之前“求救”的那个声音!此刻却充满了捕食者的狂喜!我的血液,我的生命,我的“灵”......正通过那七根刺入骨髓的丝弦,被疯狂地抽向那张裂开的古琴,浇灌向那琴腹深处密密麻麻、燃烧着贪婪金焰的复眼!冰冷和虚弱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我。右手死死抓着左腕,却无法撼动那七根吸血魔弦分毫,反而被勒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开始摇曳、模糊。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我的“听觉”里,一个微弱、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的意念碎片,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猛地刺入我混乱的意识!这意念……并非来自那琴魔!而是来自……我左手腕上,那被丝弦刺穿的位置!来自……我的血!“……弦……枢……震……宫……断……”这意念极其微弱,充满了挣扎,仿佛在对抗着某种强大的侵蚀。它指向的方向……是那张古琴的岳山!是七根丝弦最终缠绕固定的地方!弦枢?震宫?断?一线微弱的、疯狂的光芒在我几乎熄灭的眼底燃起!拼了!我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不再试图拔出那刺入手腕的七根弦——那根本不可能!身体借着被丝弦拉扯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扑!不是扑向别处,而是扑向工作台!扑向那张裂开巨口、布满复眼的恐怖古琴!目标——岳山下,那七根弦紧紧绷直、最终绞缠固定在琴体弦轸上的……弦枢!我的右手,沾满了自己左腕流下的滚烫鲜血,五指张开,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不顾一切地、狠狠地……朝着那七根绷紧如弓弦的丝弦根部,朝着那冰冷的弦轸和岳山的棱角,猛抓下去!噗!手指瞬间被坚韧的丝弦割裂!皮开肉绽!骨头与坚硬的紫檀岳山猛烈撞击!剧痛钻心!但!就在我染血的手指狠狠撞击、搅动在弦枢上的瞬间——嗡!!!一声完全不同于之前的、带着金铁交鸣般清越颤音的震鸣,陡然从岳山和弦轸的位置爆发开来!那七根死死刺入我左腕、疯狂汲取我鲜血的冰蚕丝弦,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的毒蛇,猛地剧烈一颤!一股强烈的、带着麻痹感的震荡之力,顺着丝弦逆流而上,狠狠冲击在我被贯穿的手腕上!“呃啊——!”我痛得眼前发黑,但更清晰的是——琴腹裂痕深处,那无数只密密麻麻、燃烧着贪婪金焰的暗金复眼,第一次……齐齐地、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那重叠的清冷女声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尖锐、充满了惊怒和痛苦的嘶鸣:“啊——!”有效!那挣扎的意念碎片是对的!弦枢!震宫!是这邪物力量流转的节点!这稍纵即逝的凝滞和痛苦嘶鸣,就是唯一的生机!我根本不顾右手钻心的剧痛,也顾不上左腕被丝弦拉扯撕裂的伤口,借着那邪物受创瞬间、丝弦吸力稍减的宝贵间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将身体猛地向后一挣!“崩!崩!崩!崩——!”一连串令人心胆俱裂的、如同弓弦崩断的脆响!七根刺入我左腕皮肉的冰蚕丝弦,在巨大的反向拉力下,齐刷刷地……从根部绷断了!一股带着阴冷气息的麻痹感瞬间从断弦处消失!噗通!失去了丝弦的拉扯,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后背撞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眼前金星乱冒,差点直接昏死过去。左腕剧痛钻心,被刺穿的七个细小伤口和右手被割裂的伤口都在汩汩流血,混合在一起,迅速在身下蔓延开一小片温热粘稠的血泊。我挣扎着抬头,望向工作台。那张“九霄环佩”静静地躺在那里,琴腹上那道撑开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合拢,如同巨兽不甘地闭上了嘴巴。裂痕深处那粘稠蠕动的暗红幽光和密密麻麻的暗金复眼,迅速隐没、消失。最后一丝光芒熄灭前,我似乎捕捉到了那无数复眼中,一闪而逝的……滔天的怨毒和一种冰冷的、势在必得的锁定。整个修复室,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只有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血液滴落在地砖上的“嗒……嗒……”声,在这绝对死寂的空间里,清晰得令人心头发毛。结束了……吗?我瘫在冰冷的地砖上,温热的血在身下缓慢流淌,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和力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几乎将我淹没。然而,就在我试图撑起身体,摸索着寻找光源的瞬间——嗡……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弦颤之音,毫无预兆地,再次从那死寂一片的工作台上传来!不是之前的狂暴尖啸,而是……一种低沉的、悠长的、带着无尽回味的……满足的震颤。如同饱食后的猛兽,慵懒地舔舐着沾血的爪牙。紧接着,那声音并非来自工作台,而是来自……我的口袋!是我那部一直放在工作服口袋里的手机!它……自己在震动?!不是来电那种急促的震动,而是一种缓慢、低沉、带着诡异韵律的……嗡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隔着口袋和机壳,在……轻轻地、一下下地……叩击着它?一股远比在琴魔复眼注视下更加清晰、更加贴近骨髓的冰冷恐惧,如同毒蛇的獠牙,再次狠狠刺入了我刚刚松懈的心脏!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我用还能动弹的右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工作服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外壳。那缓慢、低沉的、带着满足韵律的嗡鸣……清晰地透过外壳,传递到我的指尖。我颤抖着,将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机,一点一点地……掏了出来。手机屏幕,是黑的。但在那一片漆黑的屏幕中央——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暗红色光点,如同沉睡中被惊醒的恶魔之眼,正幽幽地、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明灭着。节奏,与我心脏狂跳的余韵,诡异同步。仿佛一个永恒的烙印,一个来自深渊的倒计时。
更新时间:2025-07-07 06:3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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